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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开门

文章来源:视网膜劈裂(症)   发布时间:2020-12-24 9:26:17   点击数:
 

苹果上有块蒙了灰的暗沉些许的绯红,像古代小说里隐瞒真身的秀才在名妓瑞云面上点上的卸不去的一抹。阴云笼罩的诸人齐诵而鬼神漫行的国度里的清冷神迹,兽面纹饰的铜墙铁壁里流出的天光般的丧失了繁殖力的淙淙细泉。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冬季,她更愿意撇开一丝冷意,想象是苹果都堆叠在了低声噼呖燃烧的火上,她用叉拨着火,压不住的火苗在一瞬间窜出来,在某个角落里留下炙烧的痕迹,留下一块小小的伤疤,如阴翳中的晚霞静静沉滞于溪塘某一侧,有了瞬间张开的温度与湿度。也许她是那个贝王孙,她不会挑这样的苹果。有人和她说过,苹果要挑拉丝的,淡红浅黄细密交错成条,像远远离着起了雾的玻璃看海岸边天幕独有的浓郁的金边镶滚红尘。

草莓要挑个头适中的;青圆的枣要挑生出深褐点状色沉的;西红柿爱吃酸的,就挑小而硬的试一试;牛油果若现吃,买微微能按动的。眼下这些记忆如此自然地一一浮出浑浊湍急的水流,她开始对当下有所把握,她开始明确自己身在何处。在这张开无边羽翼盘旋降临的浩瀚的绝对澄澈透明的时间里,她正在一家小的连锁超市中,在倾泻着长条灯光的月白色的不甚高的顶壁下,挑自己喜欢挑的砂糖橘。傍晚,橘子已经被人挑拣了很多走了,也正是在这种时刻容易获得成就感。不断从架子顶端向下滚落的橘子发暗,发灰,有了裂痕。而耐着心慢慢挑到一次性袋子里的,个头大小差不多,新鲜,微硬,不会蔫软,没有任何黑点和深浅的疤结。有茎叶的要去掉叶子,茎的长度也只留下短短的一小截。即便能吃,生得不好看的也不要。

每次挑到袋子里的砂糖橘和袋子外散堆着的橘子比较起来,最明显的,是色泽格外饱满。不同程度的赤橙到珀黄,深则照柿,浅则金茶,像倚在火车明净的车窗前看山后落日的一角。有的还带着一点点涩的青碧。好像袋子里的果实滚上了厚厚一层澄净透亮的蜂蜜或糖稀,紧跟着冷凝为一枚山道上的石子,与外界隔绝,和袋子外的不是一种水果一样。

她顺着熟悉的路线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剥橘子吃。橘子很甜,个头小小的,没有籽。到了家里,关上门,她像孩子一样伸出手指,闻了闻指尖。一丝丝沁入的纯粹的温柔舒展的甜味。柑橘类的香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香调,其中自然也包括中国的宽皮柑橘的气味。它一点点蔓延至精神荒芜的滩涂,枯寒古老的上弦月不再紧绷,拢上群星点缀经纬的面纱,合上融于光芒中的双目,带着重叠的星星沉入水底休憩。一片黑暗里,香气化作潮湿的雾气弥漫水面,一点点覆上水中扭曲生出的尖锐金属,它比夜鸟的羽毛蓬松轻浮,又比秋末的芦苇绵软,它不被见证,但确乎隔开并缓和了天水间长久的伤痕。氤氲在这样的气味里,她生出了祈祷的念头,那些赞美与感恩之辞无从与他人说起,而独属于沉默的蕴藉。这些对造物的本源诉说的愿望完全是遵循虔诚的心。

记忆依然不断地追上来。她换下鞋子,坐到桌边的毯子上,点了份外卖。冬日里赤豆酒酿也要点冰的。一是解小锅里驱寒汤底的辣,二是外卖送到家,下面一碗的热气正将上一碗的甜水温得刚刚好。吃完了,油碗碟用热水就可洗净。她收拾好自己最爱的莫里斯餐碟和韦奇伍德年历盘。家里有暖气,一整套下来都是暖暖和和的。

收拾停当,晚间屋子里多少有些暗了。她坐在窗台边,对着晚霞抽起烟。平静的傍晚,正值落日(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落日)。她能看到远处的山,每一辆缆车都有急速坠落的可能。山。她不禁有所联想。她居住在亚热带地区,年复一年的梅雨暑热,仿佛整个世界都应当遵循如此规律更替运行。而实则不同,或者说,迥然相异。听来不可思议,这个国度同时拥有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耸然立起的雪山群。猛烈的日光下无尽的白色足以致盲,而迎光处,无论几千米的落差,除了令人窒息的白色就是白色。背光处是大块被遗忘的蛋白石般透彻至深的冰蓝,像南北两极的蓝冰,傍晚时可以窥见山巅处被来自神秘之域的橙红浸没,那种关于真相与本源的慰藉人心的炙热一点点渗入冰雪,冰晶沾染了稠密的光凝聚而成的稀薄的空气不再能盛托得住的迷惑人心的浓醇酒液,闪烁着钻石切面般的无数光点。那里尚没有一点人类触碰过的凹痕。人在那里的存在是不合理的。高雅的象群里没有蝼蚁,无影的光明里不生黑斑。她斜靠着窗框,不禁想起自己寓言般的梦境。在远古的传说里,天上破了一个洞,降下无竭尽的暴雨。一行人决意造船,沿着那洪水般的暴雨,自下而上逆行,堵住那个破口。这是一条一去不回的路,尚未受灾的村子里没有家庭愿意奉献出自己养大的孩子。这群人耗费了极大的精力,苦苦游说,于是母亲们有的奉上母乳,有的奉上牛乳,有的奉上眼泪……他们集齐了哺育孩子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回来的路上,领头人发现自己的包裹变得很沉,他们围拢上去,等他打开包裹,发现七个鹅蛋一样的温热的石头,仿佛在无穷深的燃烧的地底沉眠了上万年。他们将天的赠与同人的赠与放在一起,鹅蛋中生出了七个婴孩,包裹在刺绣着星辰与日月的锦缎里,他们迅速地长大,每一个都强壮英武。人神之子乘着船踏上一条不归之路,从此生活在天上,就生活在无尽天海间的那一条补漏的大船上。那橙红的光线,会是那船舱里漏下的通明的灯火吗?雪山巍峨得不可想象的身姿为那些窥探的目光保留了对于东方的神秘的幻想。一只只雾蓝的水母缓缓地游过她眼前青色的山,略微倾斜着身子飘上天际,纷纷不见影踪。是水母长得太像烟了,或者是烟看起来和水母别无二致?

她心下觉得无趣,起身踏进浴室。浴室狭长,有一长条和墙面一样长的镜子,镜中的景象也是半明半暗。从浴室内斜斜地望出去,客厅墙壁上贴着印有挤挨着花叶藤蔓的庭院的壁纸,高处的石榴花倚在木架子边,伸出枝头,低处的茑萝缠绕着向上,细如丝的茎叶,极为隆重的费了许多布料的酒红细绒布裁剪的花瓣,花蕊的黄白色亮得扎眼,漏下一点点粉屑。两种花在暗而深的叶子里稀稀落落的。墙纸因为上了年代,一切都变得淡了,但画面还是那样的立体、逼真。庭院正中是暖房开着的玻璃门,细细的支撑框之内之外都是这般草木葳蕤覆拢大半的景色,仿佛真的是有这样一扇门。原来的主人可能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客厅显得更加宽敞。日光下的庭院,真假莫辨。日光浓稠,现实的光线又暗淡。两相对比之下,无论是庭院本身,还是这间房子,都显得颓圮荒废许久。她从浴缸里起身,在雾气与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过分瘦削的人的上半身出现在镜子里。冷白的皮肤,黑色长发上的水淅淅沥沥地淋下来。她像沃特豪斯笔下诱惑许拉丝的从生着睡莲的湖沼里爬出的水中的精怪,湖水深不可测,光线无法透入,因而显得极为幽暗,近于乌黑。立于清澈水中的水草在黑幕之下露出清晰的繁复的纹路,也丈量着深度。莲叶与水面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闪烁着紫色光泽的隐现的轻纱。整个湖泊闪着幽幽的荧光。但她没有任何欲望,她也没有任何未来。“阿莲”。她在浴室里自语。好像是老歌里的一句歌词,她懒得去考据了。家里很暖和,她只套一件毛衣就够了,然而还是要按照多年来的旧习惯,套上一双厚袜子,她体质并不算好,毕竟是寒从脚上起。

在房间的木板地上行走时,凉意依旧一点点渗上来、丝丝缕缕地渗进去。她回想起天气微凉,气候正适宜让人舒服的时候。夜里睡觉,打开手机的手电,墙面上爆开明亮的集中的一点,像粉身碎骨地盛开而不再坠落的烟花。只能是由死亡中唤醒的苍白,斩断如水时光留下的印痕,白霜如影随形的冷寂、毁灭性的耀目,令人讶异。深夜蓝色的起伏的背面如同许久不见萤火游弋停息的深海,海底现出能见度较高的一小块。努力穿越厚重沉底的水流晕开的孱弱光线和夜间轨道巡逻灯周围的光线或一千零一个夜晚巴格达宝库里夜明珠四周的光线并无本质上的区别,晕轮形成一圈雾气环绕不散的错觉。雾气摩挲着各式各样的衣物,半透明的上衫的薰衣草紫鸦翅黑的领口打着波浪般的褶子,两袖低垂下来,七彩丝线围绕暗银金属珠编织成的胸口袖口扁圆的穗珠细长的穗子也垂挂着。一码白的绞着粗细虚实弯绕花纹的开衫罩着同色的无袖蕾丝长裙,外蓬的裙摆层层挨挤着,遮挡了热带花叶抽象纹路的砖红宝蓝墨绿底色块的面料细软的贴合身形的裙子,一旁是绘着较为内敛的内陆花草的米黄底裙子、带着南方气息的刺绣官粉花的消夏的暗红香云纱袍子,香云纱的面料浮动着浅色的龟裂的光,会在风中沙沙作响,而此刻寂然无声。一件绘着敦煌的纳户青萱草黄交织的山脉与奔跑跳跃的鹿、金赤的太阳余晖逐渐消减消失的长纱袍。角落里有印满碎花的长裙,一条西瓜红,一条藏蓝色,都缝纫上了几道波西米亚风的镂空清茶染白的蕾丝花边。一件黑底繁花的古着上衣露出带珍珠扣子的一角,系腰的老式设计的腰带落下来,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已经不合时宜,墨水蓝底乳白天蓝嫣红嫩黄碎花五角星的英伦风连衣裙搭在那上面。它们在海底永恒静默的光亮里延伸开长长的一条。仿佛世界由无尽的光滑布料组成。灯光让时间显得还早,仿佛在不经意间时间倒流,正是尚容得下一些晚间的临时起意的活动的时候。小的聚会,结伴散心,人与人于无意中竭力贴近,用以回转一日将尽而万事虚空的悲戚,格外慰藉脆弱易与碎裂的人心。时间丝毫不紧迫,暮色无尽,甚至延长至日常之外无竭的裂隙中去。

她轻轻敲击着杯子,饮下桌上的果酒,喉咙处流动着冰凉。冰凉太过独立确切,以至于构成了一个名词。她闭上眼睛,人体里那根细长的管道在眼中如玻璃般透明,一条青蛇爬进喉管,陷入睡眠,深夜里令人熟悉的梗塞感。它与舌尖先前体味到的樱桃的茎在喉中打了死结。窗外的河流边尽是风中垂头的芦苇和菖蒲。她听到近处的流水声,远处的蛙声,以及更远处的鸟鸣,错落着盛在感官的浅口托盘里,沁凉地摊开,薄得近乎于透明,只剩下时隐时现的模糊的通透的光。金色的规则的圆托盘边缘打着荷叶样的褶,盛着托盘的银黑色枝干曲折果决,有力地自纵纹密布的主干疏落地斜出。

已是凌晨,客厅里的灯光染出永昼之晕,所照之处皆为旧迹熏黄,冲淡如远山,色如朦朦月影。无钟声行迹。另一房内灯已熄,一个老人侧身盖被,形如冻湖弃舟。于至暗之中,轻冷静白,如鹤如骨。她不知另一房间的帘外是如何景象,仅闻鸣笛与碎石之声,一经开始,毫无止息,于是可见一双双眼睛不断从中撕裂,伤口处长出疏密的鬼羽,潮湿的果肉暴露在外,烂出黑色果核般圆润的名为“梦”的空洞。九对节肢生出,盘绕红黑扣齿罗盘,于是高声的鸣笛斩断首尾粉碎在江流之上,低声的碎石在遍遍冲刷里哀鸣于河床之边。

老人是谁,她早已经忘记了,她曾为何物,也不复重要。她们不过是同一个屋檐下的生命体。没有昨日,没有明天,只存在于当下。不会有一个拥有永恒记忆的机器人在这样一间被人遗弃的老宅中始终对着她们喋喋不休,无望地试图提醒些什么。从第二代开始,永生的人已经不懂丧失感,不懂得时间的长短。第一代人是最后思索过前世来生的一代人。最早一辈老掉的至亲,算来平均也已经离世了五百年。过往存在的部分内核已经化为明灭的碎片。

猫安静地走过来,在角落里饮水,老人在隔壁房间的床上酣眠,发出轻微的鼾声。舔舐着水源处活水的未被征服的自然界的生物,群体休憩的保守姿态的衰弱的人类。以及规训之外的两头无法融入的她。她在那鼾声里瞬间感到强烈的孤寂和恐惧。她来到老人的卧室,打开小灯,走向里侧的阳台。猫跟上来。墙上挂画翡翠宝石融化般的毛月底色忽然十分确切地向两侧流淌开来,不急不缓的,直蔓延到脚边。柔和温润饱满如炼乳,而尚未达到厚重以致凝滞的程度。虚幻的日光尚才暖了第一遍的滚了碎藻的微凉春水,清清澈澈的碧绿环带,细密丝线般缠绕着束起了整个空间,兜成一个内敛的软玉荷包,空间就是这样融为一体的,在微妙脆弱中有隐藏的不可测的韧性。她走到窗边,将窗户开一条小缝,风瞬间灌进来,冷得像从远离人境的山谷里刮来的一样。她立刻关上窗户。夜晚车驶过,车灯映照在对面几层的玻璃上,金色的蜿蜒的光刚好落入视野,如同悬浮于半空中,像无边的黑色河流之上的夜行船。她终于想起自己当前要做的事情,她是要去坐船。

她抱起那只名叫梭罗的暹罗猫。它常常被独自丢在家,刚来的时候总是翘起细长的尾巴,望着她声音细长地叫着,希望她跪下来抚摸它,时间长了,对她的态度逐渐冷漠,双眼变得无神。如今她抱着它,细细抚摸它的下巴,感受到它喉咙微微的颤动,她忽然发现它盯着她,仰着头,脸那样小,远远不及她的手掌大,它那样幼态,那样无法承受伤害,仿佛回到很信赖依赖她的小时候。它眼睛发亮,幽幽的深蓝,深邃通透,汪着最深沉清澈的湖水,就像已经发现了什么。她回忆起对它的爱。后来它终于放下冷漠的防备,自己跑到她的腿上,怎么都不离开,把头贴在她胸口上,她轻抚它前额上褐白虎斑的纹路,即便不摸了,它也歪着不动。她只要一松手,试图离开,哪怕是猫同伴来了,它都会发出低沉的威胁的声音。它太孤独了,实在受不了了,太害怕了。而如今她将又一次抛弃它。它正以为这样的事情再不会发生,它正将自己最脆弱的部分交给她,自顾自地打着呼噜。而她预感到自己不会再回来了。她决意留下来陪一陪这些猫。

她总共养了三只猫。她在深夜的房子里寻找它们。她看见一一的深墨绿眼睛,那一双眼睛像无人迹的深山阴暗处的浓绿湖藻,阴郁,也是浸了水一般的湿润,它躺在阳台一小块夏虫色的垫背上,刚好是同一色系的绿,彼此呼应,是那样突出的错落的美丽颜色。她拉起米黄微褶底淡银方格的及地窗帘,放它进窗帘里嗅着隔着同样米黄色的木隔门。然后伸出手指,隔着窗帘轻点下去,引得猫扑来扑去,露出弯钩一样的爪子。一旁的茯苓很羡慕地看着。她拿起逗猫棒,一一立刻蹿出来,玻璃纸在上空舞动。她忽然想到以猫的眼睛来看,那应当是上方极近处迅速生长游弋的灿烂极光。几只猫眼里是同样无从把握的青色,它们在昏暗里以人类没有的灵敏度追寻奔跑。茯苓躺倒到地上,玩不到玩具球上的羽毛,爪子伸长到几个指瓣都分开了来。她用嘴巴发出逗猫的声音,虽然猫仍然背对着她,并不挪动,但她可以远远欣赏到它靠近她一边的那只耳朵的九十度的转动。她离茯苓那么近。原来深琥珀色的眼睛与黑色的尖利的瞳孔只是平面上的底纹,之上的拱形全是透明,像玻璃。她发现了造物的粗糙疏漏之处。它会不会也是假的?

所有宠物都和作为丑角的人一般,是先在地经历了精神上的阉割的,无论获得什么,拥有什么,哪怕是在不可思议闪烁着光辉的东西,他们都不完整。她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来到厨房煮热再剪碎了鸡肉,混了海鱼罐头和不多的猫粮。梭罗和茯苓早已细声叫着,飞快地围过去争抢,落下一串类似于马蹄落地的声音。爪子是很久没剪了,听起来也更清脆些。一一等它们吃好了才过去,但绕过猫碗,她特意将猫碗拿过去,它闻了,却很谨慎地往后退。可能是这只来自老码头城市的土著猫不喜欢海鱼而喜欢草鳊,或者宁愿去舔红菜薹,它的口味由血统先天决定了,它喜欢吃很多另两只猫不喜欢吃的东西,比如羊肉冻干,比如天木蓼。它独自在厨房侧墙的落地窗上,立起纤长的身子,伸长了脖颈向下看。楼下的老人在一场意外里去世了。这意味着他的家人需要去管理部门登记,世界上对应着有一个婴儿可以被准许出生,继而获得永生,除非意外将他的生命夺走。一切都同在一个循环之中。写着奠字的花伞颤动着,外面围着粉色和一圈更窄的浅绿的圈形装饰,薄薄的带松软褶子的冷白底子。颜色配得很清透,有夏天的气息。她透过玻璃看到天幕浓郁的暗蓝渗入空气,稀释得极淡,给花圈蒙上了一层阴影,它此时此刻看起来像飘落的蝴蝶风筝。原来它只是静止,现在却成了寂静的代名词,由个体的状态变成了一种沉沉的湿漉漉的氛围。不知道那在猫的眼睛里是什么样子。斑斓是生者的特权,在能看见世界的日子里要尽可能地繁复而浓墨重彩。当一个人死去,他遗留的一切都只余下黑白,这是生者对死者的无情剥夺。如果规则不能打破,葬礼上最后花哨热闹一点总是好的。她想。她自己的遗嘱里会包含一张花束的清单。喜欢的花中间,要有一朵开得舒展的漂漂亮亮的银莲花。它在语言的意味上给人以银色的联想,而在现实层面则是另一层美。花蕊如夜色般深沉,而哀愁无始,长夜无竭。

一一在更晚些的时候忽然失去精神,头埋在被子里,脖子软下来,失去了颈骨一般,身上没什么热度,看上去得了急症,已经垂危了。她想起她曾经最爱的那只猫波斯临死前一晚相似的样子,她几个小时前还将脸埋在它的背上,她没能救回波斯,医院那晚一一蹲在凳子上精神抖擞充满活力的模样,而此刻又完全无措,比即将失去波斯的时候更加无措,医院会凌晨开门,她害怕要眼睁睁看着它死,但她不能不看着它,她吓得站在一边,开始浑身发抖。但过了一会儿,它恢复过来,开始四处张望了。她开始知道当它悄无声息地于黑暗一隅俯视的时候,除了看到物沉静的和簌簌抖动的表象、看到点灯交谈守夜的人群,还看到并感知了人们难以看到的死。人是永远不会知道在他们的头顶之上有这样一双薄绿眼睛的,好奇、敏锐、冷漠、并不优于他们的异类的眼睛,如山巅朦胧的翠色。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同周遭的一切都映在一对针一样的黑色瞳孔里。任何物种乃至任何个体总永远无法知道一些对他者而言显而易见的东西。盲区永远存在,也有了局内外之分。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万物的影子变得浅淡。她趴在桌前小憩,一夜无眠,她睡了过去。房间里碧蓝色绞着银色纹路的厚窗帘拉上,午后明媚的阳光穿过,留下淡淡的黄色与边缘打上若有若无的蓝色阴影,昏暗如同坠入浅海湾。她依然坐在桌边的高脚凳上,猫在足下穿行,偶尔撞到她。它们品种各异,但她都很熟悉。她看向眼前的立在桌前的画和照片。小画中是赤色海滩边的船。同样赤色的天,海浪正卷来。它的色彩如此浓稠,卷来扑面的浓烈的绝望与哀愁。这种如此醒目的无法挣脱无可救药的赤色的人类进化中最为焦灼痛苦,干燥而无出路可言的特定年代。海带来干渴,她像古代传说里的巨人,带着那份盐碱的干渴寻找它。画一旁的照片上并不是她,而是两个不认识的女性。左边的那个并不算上是骨相五官标准的长相,只见她肤如凝脂,又雪一样的白,没有任何瑕疵的柔和的冷白晕,两颊淡而色极鲜艳的红晕,是轻敷了胭脂的颜色,只有在那样光洁的皮肤上,胭脂才会有如此美的色彩,正像落日的光在皑皑的雪山之巅。墨色的浓密的海藻般柔软的头发,微微下勾的眼角,浓密的鸦羽一样的睫毛,饱满的石榴红的柔软嘴唇,笑起来的像雪落到脸上的天真甜美的弧度,两颗虎牙。那样小巧的一张脸。完全是这些纯净的浓郁的颜色让她如此之美,每种颜色都如云如雾蒙成浑然一块。甜而纯而清。右边的女孩头发是橙金色的。眉毛淡到几乎没有了。睫毛也是。妆容怪异,不过是在眼皮上半悬着画了两条粗粗的黑线,免得人以为其不过素面朝天过于平淡。黑色反将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自身上,弱化毛发,而突出泛着珍珠光泽的半透明的连续闪烁着微光的极细腻的皮肤,淡茜草红的小而饱满的肉质嘴唇,先天微龅的原因,嘴唇不自知地略微向外张开,带点憨而易动真情的意思。她从侧面看应该会露出牙齿,两片嘴唇会像是盛开的花瓣,有可爱的弧度。而额边的近蜜色的发也波浪花边班女孩子气地卷曲着。脖颈露出一片来,骨架小巧,但轮廓都圆润,是连贯的流畅的非常美丽的一大片。若是画上橙红偏一点珊瑚粉的半悬的粗眼线,叛逆想来瞬时不见,明明仍非日常,却显得柔和仙气。她想起了与她们同一种族的人,她自己读高中的时候,学校里来了俄罗斯的合唱团,那群男孩全部长着柔和的金发,沉默着排成队来去。他们的眼睛让她想起自己的小舅奶奶的眼睛,她的家庭来自于中国与俄罗斯的边境,他们踏着坚冰碎雪而来。在阳光下,她看见她瞳仁周围的一圈尤其蓝,像碧蓝海面蒙上阴翳的水下,像浓郁色彩的沉淀的破碎的涂抹。而黑眼睛的他们则不同,她还记得自己的祖辈是蒸汽机车的司机,她是铁路的子女。工人阶级硬骨头、沉重的钢铁、呼啸而过的轰鸣的喷出黑烟的不见尽头的火车,那暮色下的黑色烟尘,每次想到都让人兴奋颤栗,这双忧郁的蓝眼睛多么陌生。她不属于这里。相较于猫,她要的终究是她自己。她就要出发了。

房屋之外是林地。推开门,呼吸系统立刻侵入薄荷样的冷感,混杂着细如银丝的凝于山林草间的湿润青气。不远处是更为广袤的荒芜。不同地段气候的炎热与冰冷就像波浪不定地交织起伏。气候的干旱使她的皮肤变得干燥,生出干纹。湿热的气候养人,而此处让人衰老。矿坑周围全是覆盖着厚厚云母的本色为灰的岩石,以及大片裸露的土地。土地环绕着废弃的湖。湖像是在人类存在之前便已经出现于地平线上,是夏季雷暴前浓云蔽日时坠落地面的拢缩的乌蓝色,然而极为沉静,透着死亡持续稳定不可动摇的威胁。它深,而且有毒。刺目的阳光洗刷着覆盖岩石的厚厚赤壤,扬起悬浮的迟滞的红尘,像几道漂浮回环的光晕,云母在光晕之下、赭橙色粉末之间、附着的粗糙的黄色石面之上,无数个棱面反射透明的强烈的光线,极为细腻的平面上有半透明的白色光泽,光泽汇成晶体秩序下无规则的繁复。这里是经历了一次毁灭的世界,一个人类背负原罪的流放之地。她打开导航,根据指示仪提示的污染值不足以致命的路线小心前行,内心更期望自己是一块平躺在地上的亘古的岩石,在日晒里无畏地吹着来在远方的冷风。

这条道路上完全保留了几十年前的风貌,自然的景象与人类曾经配备的设施已然融合得如同天成。她穿行过路边的庙宇,浅青色的斑驳立柱顶起灰色的雕刻着立体浮云与交叉纹路波浪花纹的拱廊。蕨类植物从拱廊顶部横恣斜出,巨大的轻薄的木板伸出大半,被荆棘缠绕着,停留在坠落的一瞬。尽头处是高耸的墙面,顶端是凹陷的银底金六芒星的图案,也因此避开了风雨的吹打,边缘清晰,尚未褪色。其下是铜日木月,几道边缘围拢的漆蓝的小门。原来空旷的地面已经变成自然诡丽凄凉的花园。她只向前走一步,瞬间被截然不同的景象所环绕。枯萎的细长茎干伏在地面,远处望去如同一团雾气,近看则如细密得不可思议的不规则的镂刻。赤茶色的卷丹百合撕裂的花瓣上密布着出血热般不祥的血红斑纹,深暗的叶片在阴暗的角落里弯折着。洋桔梗近于天真的洋溢着春日气息的若芽色与桃色的花瓣如同交叠的花边,唐菖蒲高大挺拔,遮挡在她的左臂前,半螺旋状的花苞如蝎尾似剑,熟绿的花茎上热烈地倾吐出正红、洋红、象牙、梨黄的成串的花瓣向外翻卷的花朵。她侧身弯绕而过,蜀锦花高擎在枝头,真如接连刺绣数日的锦缎,蚕织而木染。最浅的是十分近于白的胡粉,最深的礼堂高高垂落的深紫红的绒布色,两种颜色按照不同比例调和而成的系列色调都落在花瓣上,最常见的是长春与玫红,也有花色不匀的,里侧紫绀得近于黑,最外侧则枯竭一般,浅淡如樱,最深也不过石竹色。花丛中心的大花惠兰如蜡。深琉璃蓝的飞燕草与风铃草混生着,仿佛一整风吹过便能听到乐器敲击破碎的清脆声音。水边环绕着再力花与香气迷离的薰衣草,飞鸟在其上嬉戏。黑色的水池里生长着菖蒲紫的睡火莲,那紫色那样醇厚无暇,沾着晶莹的露水,蜜色的花蕊燃烧无尽无声。迷雾里蛇床凄哀地漫生在水滨与草木之间,像由极高处滴落的巨人的滴滴泪水,在溅起的瞬间冻结,如同冷白的细织蕾丝,满天星则开得更为细碎,是不起眼的点缀。高耸墙壁下大虞美人薄如纸的花瓣打着复杂的褶皱,又仿佛浸湿了,微微弯垂些下来。日光穿透这些半透明的琥珀色珊瑚朱色蜜柑色的花瓣,明黄发亮的花柱如七角的星星,环绕着的花蕊如同一圈碎金箔汇成的光晕。巨大的花朵之上同时盛着黑暗与光明,切割为无数个细小的棱角,在地面上投下些许深浅不一的影子。她在唯一一株粉白的郁金香边停留了片刻。然而在她见过的花里,只有郁金香的花瓣在凋败的过程中不变得暗淡,而逐渐转为透明,在日光下丝缕发光。边缘逐渐呈现出婴儿般的蜷缩姿态。这些褶皱也是鲜嫩的、精细的,就像幼童在水里泡久了玩心就长起来,拍击水面时露出的更加脆弱的指腹。这个过程像是人心里幻想盼望过的生而为老年,逐渐年轻,最终在婴儿时死去的理想状态。郁金香在凋败的过程里不仅不衰老,还要重回少年时。花瓣先拢缩如夜光杯,后绽开如茶盏,到了末期竟凌乱放肆,向四方伸展,张狂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她走在分岔的小径之间,落在地上的黑果子散发出胡椒味。晌午太阳大起来,植物汁液的酸味晒了出来。身在自然收复征服开辟的花园之中,她感到自己锁骨下方形同蝴蝶的胎记正烧灼着疼痛。胎记是天生的,又并非天生的。胎记是这个世界的管理组织给每个新生儿留下的印记,与人的某种精神力量相对应。在她的对印记的清晰记忆里,她见过无数的狮子,无数的老虎,无数的狐狸,无数的兔与鼠,但就是没有见到过蝴蝶。蝴蝶只有一只。有人曾告诉她,真正能借冥冥之中的力量掀起惊涛骇浪的只有处于弱势中的至柔者。

她走进其中的某一间凹室。赭红边纹赤白橡色底雪花点的大理石地面上落满了金色的落叶,洁白的墙壁与窗框已经被岁月叠覆为檀染。那玻璃蒙上了灰尘,然而花窗上的对比度鲜明的色彩还是格外清晰。玻璃上精细描绘的草丛里种着单株的山茶,深绯的山茶花正怒放着,两侧盛开着木门百合,半空中紺碧与琉璃色的闪蝶连成一片,如同鸢尾。高处则缠绕着藤萝,藤萝后是美丽的向低处逐渐消散的青色,藤蔓似要缠上顶壁,紫藤花就要在风中微微颤动。然而墙上的裂纹,毫无生机的枯寂多年的风磨灭了一切生发的可能。苍白的光线透过这些透明平面的图案照射着大殿。

她坐在大殿一边的长椅上休息,风穿过这个世上的无数个庭院,无数的宽大的叶子在水边摇曳。她想起以前吃坐在桌边千层蛋糕。有人告诉她,千层要有二十层以上才作数。如果把一个地点所有时间点的东西叠加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她面前的这番景象又经历了多少层的叠加?这些本当在不同季节出现的植物、这些甚至没有一朵她熟悉的幼年遍生的洗澡花的过于盛大隆重的植物暴露了某种漏洞,某种苍白的空洞与贫乏,这种异常的繁盛是一种混乱。她休息片刻,继续前行,在一个无名小镇里,她发现一间学校落满灰尘的车棚里养着蓝绿色与白色的孔雀,中国的、印度的、斯里兰卡的孔雀,长尾拖地,黄白脸颊交映,丝状鳞片状的胸前的羽毛随着角度变换着蓝色、蓝绿色、金色与神秘的古铜色,带着眼斑的长长尾羽洁净得近于妖冶。它们发出乌鸦般粗哑的叫声。世界已经经历了一次毁灭,一切存在依靠着对过去的记忆叠加。一切都是破碎的。这些生命都是虚假的,只是光影。但在历史中又真实地存在过。也许她走过之处是五十年代的花园与三十年代破败的庙宇的景象的交叠,二十年代的一群羽冠张开如扇的孔雀梳洗尾羽的河谷山林与九十年代的校园的景象的交叠,或者更多……它们的性质是双重的,游离的,像水陆间的船。她忽然觉得可怜,这些事情都提取自死者的秘密隐私,在他们完全无法控制的情况下呈现出来。这些美好,这些捷径,这些真相,都曾是被小心隐瞒呵护的。这一切都在他们无能为力的牺牲之上。死掉的人在活着的人面前是毫无尊严的。那些纯粹的实体,那些历史中遗留的试图获得永生的冷冻人被焚烧,扔进集中垃圾场。

关于未来,她只差一点便遗忘得一干二净,她只记医院。但也不知道去找谁,要去做什么。她只知道呼唤着她的是一个女人。只感到那份焦灼。经过几个小时的跋涉,她终于行至人烟稠密之处,那是一个在地下联通在地面上紧邻的商场的地铁站。地下的厚塑料帘不很干净,隔了雾蒙蒙的一层,厚到轮廓色彩扭曲。一边是快节奏的冷色调极简的通往火车站的地铁站,另一边作为商业区,是封闭的点着黄色小灯泡贩卖各式零食点心奶茶的铺子,五颜六色的,热热闹闹,时间在里面仿佛停滞了,环绕其中的人是鲜活的,但被密封在里面,像罐头里甜蜜的形状不一的水果块。不起眼处的一道门帘像魔幻的异世界的入口。

她曾经去过火车站附近的虚谷温泉,因此无需再查路线,直接坐到七号线的尽头。沿着下楼的电梯往下看,白色的光滑的方块大理石面悬垂,遮住上面的大半,可见的只有下面的一长条,像一把绞架上高悬的洁白的刀。刀壁上的一个方格对应着一盏冷寂的白灯,像均匀分布的发光的审视的眼睛。横穿道路的铁道旁的杂货店叫道口烟酒,铁道上的火车车厢黑色的,暗沉沉的,没有拉勾,出奇得空,像一口棺材。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彻夜无眠、注意力涣散、看见一节脱节的黑色车厢、关于死亡的联想,这已经构成了一系列连锁事件。在非洲,在一些并不缺乏智慧、先民凭借着自身独特的思维行为模式生存至今的郁热国度,这些事件足够被关联起来,影响他们的行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闭门不出。她是否应当回到自己那熟悉而陌生的宅子里去,冥冥中的召唤是否需要去遵循,或者那只是塞壬的歌声,她过于信任直觉,忘记了直觉也有将人引向错误甚至于灭亡的可能?

然而那愿望那样强烈。她发现自己无法接受任何观念的动摇。火车自远方驶来,灯光如同迷雾中闪烁的几点星星。她登上火车,在路上的略带弧度的透明火车玻璃外看到车站边伸长枝条的摇曳的盛开的紫薇,淡灰蓝天空上深蓝的有简单花边的云,很长的一条连了又断。天空之下紫薇之左,有一只南方秀气漂亮而独立的松树。黑暗里显出极清晰细微的轮廓,像一小张剪影。珍珠紫和柔和的玫红晕落在上面。一列矮小的灰蒙蒙的绿色列车在调和的昏暗中开了过去。然而这条未明的道路这样美。她心里忽然充满了为之献身的奇异哀伤。

入夜,她和衣靠在软卧上,到了凌晨未睡,终于等到童年时夜里听到的火车的鸣笛声,也是一声。她举着相机在窗边守着,对面的灯光透过黑色的厂房的窗口露出来,落在满是雨点的窗上,像不断的一个个在半空中放开的金橙色的烟花,但更为短促,根本是闪现,猛然消失。光线不够,相机延迟,拍到的永远不是看到的样子。她也知道捕捉不到,就那样心满意足地望着。相机里的照片因为拍照时间上的错位而成为了未知的惊喜,光球后蓝色的灯光变为了绿色的波浪状的细细长线。她也知道无论她多么试图记录下分秒,总会有更好的景色,也许会是绝美。但正如在真正的现实中这些光看起来很近,实际上却永远隔开了一般,它们都并不属于她。一旦沉默下来,静卧着,于无意中看见靠近的小窗外的万物变动,显示着所在之处的行进,她就感到身边充满新奇与快乐,充满理想色彩,简直感到这个包围着她的巨大机器的贴心与亲昵。过了许久,她坐起身来,在床铺边看宇宙中黑洞的直播。熔岩般的一个环,像巨龙猛然睁开的眼睛。这是人类第一次看见黑洞,人类的征程是星辰大海,她恰好也在新奇的路途中。之后画面中有划过明亮的星系,真像是刚刚路过拉出尾巴的有晕影的灯。她趴在床上,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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